岛田翰
日本汉学家,自幼口吃,但对古籍有惊人的鉴别能力,由于他不喜英文,在日渐西化的日本无法出人头地,只能给人当助手,21岁时调查宫内省图书馆所藏宋明图书,写出《古文旧书考》,被称为划时代的开山巨作,后游历中国,1907年作为中间人促成帮助岩崎氏静嘉堂文库收购宋楼藏书,1915年因盗卖日本国宝被发现畏罪自杀。
汉学神童
岛田翰( 1879 — 1915) , 字彦 ,1879 年元旦翌日出生在东京一个极负盛名的知识分子家庭,其父 岛田重礼( 1838 — 1898) ,字篁村 ,是日本幕末和明治时期著名的汉学家。其母为幕末儒学家盐谷宕阴孙女。其父长期担任东京大学支那哲学科第一主任教授。日后一批卓有成就的汉学家如《全本史记》研究专家泷川龟太郎、著名新闻记者兼《楚辞》研究家西村时彦,先秦经历史学方面颇有成就的安井小太郎等,都是篁村双桂精舍时代和东大古典科时代的双料学生,另外,如林泰辅、市村次郎、白鸟库吉、服部宇之吉、冈田正之、狩野直喜等等,这些日后在东京、京都两所帝国大学,执掌中国学研究的大家,则是他在东大稍后期的学生。他被学生们誉为“解读汉书籍的第一人”,并与德国归来的井上哲次郎并称为“东西两腐儒”,虽有讥讽落伍之意,更是叹服学问之高深。篁村喜藏书,竭力访求天下善本古籍,自语其书斋是“老屋三间,破书万卷,平生志愿足矣。”要之,岛田篁村是日本西风渐盛时代传统汉学的重要传承者和发扬者。
岛田翰的一个胞兄,两位姐夫,也都是声名卓著的学者。长兄钧一(1866 —1937) ,自幼师从父亲学习汉学,1889 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古典科,后为东京文理科大学教授,东方文化研究所研究员,斯文学会理事,在汉学界有令名。钧一之妻是著名汉学家川田刚三女。大姐琴子,嫁儒学家安井息轩之孙安井小太郎,晚年有“东京汉学界泰斗”之称。二姐繁子,嫁服部宇之吉,服部宇之吉以东洋哲学研究闻名中日学界,曾任东京大学文学部部长,哈佛大学教授。1902 —1909 年间在中国,任京师大学堂师范馆总教习,在中国近代教育史上颇有声誉。繁子随夫生活在清末的北京市,能操中国语,在晚清社会教育界颇活跃。曾策划和助成了秋瑾的东渡日本。岛田翰与繁子年龄最接近,自幼亲近,他1903 年夏秋的第一次中国行,就是繁子夫妇安排和促成的。
岛田翰自小浸润于汉学氛围浓重的家庭环境中 , 万卷汉籍、众多善本触手可及 , 培养 了他对于中国文献典籍天生的亲近感和研究兴趣。又因为他自幼口吃 , 至九岁不能如常 人般利于言辞 ,不免性情急躁 ,不善交往 , 便更加沉醉于书斋古卷之中而不谙世情。他对 汉籍古本敏锐的鉴别力 ,连他父亲篁村都惊为“天才”神童” 、 “ 。在双桂精舍中 ,他与 年长于他的学生们本应是同门师兄弟关系 ,却因为富有学识 ,小小年纪被学生们称为“小 先生” 。
另一方面 ,岛田翰是 41 岁的父亲和 39 岁的母亲的幺子 , 自幼得到双亲和兄姐的宠 爱 ,像一般上流社会子弟一样 ,聪明博识而不免文弱敏感 ,甚至任性自为 ,缺乏约束。1897 年中学毕业 ,虽汉文汉学成绩优异 ,却因嫌厌弃学英语、数学这些新学科目 ,不能考入东京 大学预科 ,进了当时免试升学的高等商业学校附属清语本科。次年 , 父亲不幸病逝 , 依据父亲遗命 ,随从竹添进一郎 ( 1842 — 1917) 进学 ,1900 年 , 岛田翰从东京外国语学校清语科 毕业后 ,随即作为竹添的私人助手开始了研究生涯。竹添进一郎是岛田篁村的好友兼同事 , 担任东京大学支那哲学科第二主任教授。19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 ,竹添曾任驻华公使随员及天津市领事 ,任职期间游历中国华北、江南并深入蜀地 ,有著名的 《栈云峡雨日记并诗草》、《沪上游草》、《杭苏游草》 、《 等中国游记出版 , 与中国政界学界如李鸿章、薛福成、曾纪泽、俞樾、王先谦、沈曾植等人 ,多有过从和学术交 往。竹添这样的中国背景 ,为岛田翰日后交往和见重于中国高层学界 ,提供了基础。
当时的日本社会 ,还颇留存着重门第、看出身、靠社会关系等等的风习 ,这使岛田翰生 长在这样一个一流知识分子家庭的优越性 , 显得不可忽视 ; 同时 , 随着 1878 年、 1897 年东 京大学和京都大学两个最早帝国大学的建立 ,社会上重视学历 ,唯学历是举的风气 ,也十 分明显 ,像岛田翰这样没有一个过硬的帝大文凭 ,而且所学又是在当时越来越被看不起的“清语学科”便极不容易在社会上谋得一个如他出身一样体面的职位 ,也是客观的事实。所以 ,一方面是家世的显赫优越 ,一方面是个人学历的 ; 一方面是汉文汉学造诣的优 异独到 ,一方面是近 会的日益西化而汉学式微 ,岛田翰就是在这样双重矛盾的社会环 境和个人条件下 ,展开了他 20 岁以后的人生历程。
校勘学家
岛田翰在日本学术界被称为“书志学家”对应于中国学术界的术语 , 相当于 , “版本目 录学家”校勘学家”或统称为“古典文献学家” 。他的汉学造诣和在古典文献学上的成 就 ,主要体现在以下几项工作上。
第一项,协助竹添进一郎出版 《左氏会笺》 。竹添进一郎对于 《春秋左氏传》 的校勘集 作 , 起始于 1890 年 ,1893 年竹添受聘为 东京大学支那哲学科教授 ,两年后他辞去了东京大学的教授职务 ,专心于这项工作。1898 年后 ,岛田翰作为助手加入 ,使这项工作有了切实有力的拓进。1903 年 ,34 万多字的 《左 传会笺》 出版 ,为竹添在学界赢得重大声誉 ,三年后 ,竹添因此得到日本学 奖和东京大 学文学博士称号。
在本书的后记中 ,竹添回顾了自己十多年来专注于此 ,以致身染疾病的 研究历程 ,却独独未有一句提及厥有其功的岛田翰。倒是两年后 , 中国学者黄绍箕有言 : “去年嘉纳君寄赠竹添先生所著 《左传会笺》其书博观而约取 ,具有断裁 ,可称善本。今读 君书 ( 指岛田翰 《古文旧书考》 , 乃知作者于井井书屋 , 在亲炙之列 《会笺》 , 之成 , 左右采 获 ,与有力焉。 ”恰如其分地肯定了岛田翰在这项工作中的。包括 《左传会笺》 的书名 , 最后也是 由岛田翰决定的。
第二项 《古文旧书考》的撰著及出版。 《左传会笺》 工作结束后 , 岛田翰转而成为著名的报刊记者、时事评论家、学者和藏书家德富苏峰 ( 1868 — 1957 ) 的助手。1903 年底德富苏峰化了 一笔不小的金额 ,买入岛田翰的部分藏书 ,德富苏峰非常赏识他的学识 ,聘他为自己的藏 书顾问和编目 ,希望利用他过人的汉籍版本学知识 ,为自己收集中日珍籍善本献策 , 权别。1905年3月 , 在苏峰的资助下 , 民友社出版了奠定岛田翰一生学术地位的重 要著作 《古文旧书考》 。
《古文旧书考》 四卷 ,汉文著成 ,对日本所藏中、日、韩古籍珍本 52 种 , 进行版本源流、传布流播、校勘训等方面的考释 ,在考镜源流、点勘校 ,纠谬匡误中 ,显示了作者于经 史子集四部博览群书 ,识见深广 ,学问淹博的学术功力。
岛田翰完成此书稿时只有 25 岁 , 这与他成长为学经历中独特的“得书之便”有关。在家庭中 ,得益于父亲丰富的藏书 ,从学 竹添进一郎后 ,不仅遍阅竹添的书 ,又得益于宫内省图书等公私各家的丰富藏书。因为他出色的学识赢得宫内大臣田中光显的赏识 ,特许他进入宫内省图书寮 ( 即今宫内厅书陵 部) 遍观群书 ,利用其中的宋元古刊本和日本古写本进行校勘。用他自己的话说 : 先大夫聚书二万余卷 , 上自唐抄宋刊 , 下至于近人著书 , 精鉴博索 , 兼收并蓄 ,无所不有。而井井夫子实多藏宋元旧刻 ,予既得而校之矣 ,其后 ,得纵观图书寮及千代田文库之藏 ,亦又何幸哉 !
《古文旧书考》 出版后 , 德富苏峰特别为其留出 150 部 , 分赠公私各处。赠送者名单 中 ,机关单位有东京大学、京都大学、早稻田大学及一些重要图书馆 ,个人包括汉学家、法 政学家、教育家等二十多位宿儒时贤 ,还有中国学者杨守敬、李盛铎、张之洞、王先谦、俞樾 等人。使得此书一时颇为学界瞩目 ,几乎被誉为年轻才俊的传奇性佳作。
以下列举几条 该书受到的嘉评 : 德富苏峰 :
任何人在论及中国、日本的书籍时 ,都不可能跳过 《古文旧书考》 …… 。他在校勘 学上的成就 ,在现 本 ,即使不是唯一 ,也是第一 ,这绝不溢美。 …… 《古文旧书考》 是他二十五岁的著作 ,其学问的淹博 ,见解的透彻 , 论辩的精悍 , 文字的俊锐 , 令中国大儒俞赞美不止。 …… 如有公正的审查者 , 一部 《古文旧书考》 即可获得文学博 士 而绰绰有余。
俞樾 ( 1821 — 1907) 曾是竹添进一郎旧友 , 此时年逾八旬 , 对老友学生著作的夸奖 , 虽 出于鼓励奖掖之情 ,亦委实真心赞叹 ,甚至将曾国藩赠予自己的“真读书人”誉称 ,题赠岛 田翰。
《古文旧书考》 1905 年初版后 ,1927 年董康为其在北京藻玉堂重版刊行 , 以便在中国 广泛流布。2003 年 ,中国国家图书馆再次影印出版该书 ,更名为 《汉籍善本考》 。近 100 多年间 ,此书作为中国版本目录学史上最早的名著 ,一直被引征、依据和讨论 , 虽然也有如长泽规矩也等人的置疑指谬 , 但它的开创性地位和学术 是公认的。如 1932 年日本田中敬出版的 《图书学概论》 被认为是日本图书学研究的奠基性著作 , 而其书中关于中日古籍版本印刷方面的论述 ,多承袭 《古文旧书考》 相关论著而来。又如叶德辉说“岛田翰 《古文旧书考》 四卷 ,于宋元古钞各书 ,考订至为精析。瞿冕良称 《古文” “( 旧书考》 卷一、卷二所附之) 书册装潢考》 、《雕版渊源考》 实为中国书史的开创之作 ,其问 世 ( 1905 年) 比我国叶德辉 《书林清话》1921 年刻印) 早 16 年。
第三项 ,作中买入归安陆氏藏书及 《皕宋楼藏书源流考》 的写作。岛田翰作中斡旋 ,使日本买入陆氏藏书的经过 ,在其 1907 年出版的 《皕宋楼藏书源流 考》 中有记之 : 乙巳丙午之交 ,予因江南之游 ,始破例数登陆氏皕宋楼 , 悉发其藏读之。太息封 尘之余 ,继以狼藉 ,举凡异日之部居类聚者 ,用以饱衣鱼 ; 又叹我邦藏书家未有能及之 者。顾使此书在我邦 ,其补益文献非鲜少。遂怂其子纯伯观察树藩 ,必欲致之于我 邦。而树藩居奇 ,需值甚昂 , 始号五十万两 , 三十五万元 , 后稍减退至二十五万 元 ,时丙午正月十八日事也。
二月返槎 ,归而谋诸田中青山先生 , 不成。先生曰 ‘能任之者 , 独有岩崎氏耳。 : 余将言之。而予亦请诸重野成斋先生。今兹丁未三月 ,成斋先生有西欧之行 ,与树藩 ’ 会沪上。四月 ,遂订议为十万元。五月初二日 ,吾友寺田望南赴申浦 ,越六月 ,陆氏 皕宋楼、十万卷楼、守先阁之书 ,舶载尽归于岩崎氏静嘉堂文库。
后 世所论陆树藩卖书经过 ,以及中国学界对岛田翰之印象 ,多出于这段记载。近年有陆氏后 人指出 ,岛田翰在这段文字中有贬损陆家 ,故意抬高自己在这桩买卖中的地位和作用的嫌 疑 , 近年研究日藏中国方志的专家巴兆祥 ,亦有文论及岛田在这宗买卖中的作用只是鉴定陆氏藏书价值等等。
但我认为 ,从岛田的身份和经历看 ,以下几点是基本可 :
(1) 岛田游江南 ,在苏州杭州等地 ,曾数访俞樾、丁氏兄弟等大学者和大藏书家 , 故而 到皕宋楼 ,亦能有行家的信誉 ,获得“破例数登陆氏皕宋楼 ,悉发其藏读之”的机会 ,这是在 1906 年 3 月正式受静嘉堂派 查皕宋楼藏书之前的事。
( 2) 陆氏有卖书的意愿 ,首先想在国内转手 ,而所接洽的上海市张元济等国内公私各处 , 却都未能有能力出价购买 ,故而 ,陆书藩才寄望贩于日本人。这也是陆家能让岛田“破例 数登陆氏皕宋楼 ,悉发其藏读之”的另一个原因。
( 3) 为促成日本购买皕宋楼 ,岛田首先联系田中光显 ,田中当时身居宫内大臣的高位 , 又对古籍版本有兴 内行 ,其对岛田的赏识已见前述 ,故而岛田向他疏通也是可。然而 ,仍有“不成”二字 ,但田中推荐并承诺将动员三菱岩崎财团出手购买。
( 4) 当时岩崎财团下属的静嘉堂文库由重野安绎( 成斋) 任文库长 ,而重野曾是岛田重 礼的同事 ,岛田继而请示于重野 ,与之商议 ,最终促成之 ,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说 ,作为陆家售书及日方买书的中间人 ,岛田翰的人脉关系和行家身份所起的双 重作用 ,是不容否定的。宋楼藏书平安抵达日本 ,岛田翰详考陆氏藏书渊源流变的 《皕宋楼藏书源流考》 也面世 ,他先将之寄给了上海市的友人董康 , 董康虽甚为叹息 , 但立即为其刊印流布。一 则藉以引起国人对陆氏藏书流失的知晓和对类似事件的警惕 ,所谓“保存国粹 ,匹夫有责”也 ,二则也是对作者在江南藏书史方面著述成就的赞誉和首肯。其书详考皕宋楼外 ,兼及晚明有清以来三、四百年间江浙民间藏书的聚 售情况 ,考镜学术 ,条分缕析 ,其学术价 值更是素有定论。
窃书事件
令人意外的是 ,这样一个天才式的学术俊彦 , 却因两度窃书 —— — 私藏、私卖日本国宝 级典籍而遭起诉 ,终至畏罪自杀 !
( 一) 足利学校 《论语》 事件。岛田年少时 ,父亲曾经对他夸耀过“我家藏书之丰 ,无与伦比 ,能够胜于我家的 ,大概 : 只有足利学校了” 。足利学校兴建于镰仓时代 , 是日本最古老的大学 , 堪称中世纪学问的 中心,以富藏中国古 籍而闻名。1901 年 10 月 ,23 岁的岛田翰因私藏足利学校珍本 《论语》 而被起诉 ,开庭审理。这是他名 坏 , 失信于社会的第一步。关于这件事 , 可从 竹添进一郎写给当时司法大 浦奎吾的说情信 ,了解一斑。摘要翻译如下 : … 却说 岛田重礼二男翰之事 ,重礼死后遵遗命师事于拙夫 ,弱冠之年而校勘之 学深湛 ,当今硕儒恐无出其上者。拙夫爱怜其才 , 奖励其志 , 欲使其力尽用于校勘之学 ,自家藏书自不必说 ,至如秘阁及他家所藏古书 ,凡拙夫力所能及 ,尽量提供借览之 便。目下拙夫正撰述 《左传》 之校勘 ,亦将足利学校的藏书借来供他阅读。未想即引 起这桩意外事件。要而言之 ,其为父母老年得子 , 幼年病弱 , 更受双亲怜爱而疏于严 整管教 ,脾气暴躁 ,至于弱冠而疏于人情世故 ,竟将足利学校的书籍私自无端带归 ,于 书上校勘之余 ,像对待自家父兄门下及拙夫的藏书一样 , 盖上自己的印章 , 视为自己的珍藏。或写上 ‘行年二十’ 的字样。( 中国文人往往有盖章写字此等习惯 ,后世以古 ) 书上有私记或印章 ,认为是增加书的光彩。岛田亦有 ‘若干年后为这本书增加光彩’ 的自负心。( 在其父兄和拙夫的书上 ,也有过此等事。前年冬天我遇此事 ,苦笑了之 , ) 如当时能够严厉叱 ,亦不致有今日 , 深为后悔。援此通例 , 导致书癖发作。后来 受到 ‘盗窃’ 之嫌疑 ,狼狈之余 ,又因其一贯暴躁的脾气 , 态度倨傲 , 狂言 , 终至于被有罪告发。 …… 希望籍您之权职 ,在不紊乱官纪的前提下 , 为罕见之读书种子 , 倾注一点怜爱之情。岛田所犯之罪迹 ,实出于疏阔世故、自命不凡二途 ,恳请谅察。竹添此信 ,深文周纳 ,委婉曲折 ,既有对自己纵容学生的反省 ,更将此事件淡化为岛田 翰的疏阔世故、自命不凡 ,可见作为为师者和被老友托孤者的款款情致。竹添与清浦是熊 本同乡 ,且年长于清浦九岁 ,凭着其在政界和文教界的威望 ,这封信应该是起到了作用的。此后 ,岛田并未入狱服刑 ,继续做竹添的助手 ,完成 《左传》 的校勘工作。那本私携回家、盖 有岛田翰私印、写有岛田翰识语的 《论语》却已然丢失 ,不知下落。
( 二) 以书牟利种种。这次风波侥幸过去了 ,而岛田翰并未警醒悔悟。作为行家的他 ,应该是深知古籍善本 的巨大价值的 ,私藏足利学校 《论语》 事件 ,在他 ,应该不仅仅如竹添所说是不谙世事和自 命不凡所致。从此后另几件与书有关的事件中 ,可以看到他以书牟利的种种行径。 1905 年年末 ,27 岁的岛田翰在苏州市拜会 85 岁的俞樾 ,如上所述 ,俞樾曾为岛田的 《古 文旧书考》 题词 ,十分赏识 ,此次相见 ,各抒敬慕奖掖之情 ,论学亦颇欢畅。末了 ,俞樾应岛田之请 ,将自己 《春在堂全集》 的部分手稿本赠与岛田 ,并在稿本上亲笔题写识语 : 岛田君来访 ,求余旧著各书稿本 ,余原稿一经刊行 ,即毁弃之 ,未留底本。乃命余 孙费半日之功 ,于筐底搜得四卷残稿 , 以报翰之求。物有幸与不幸者也 , 想此仅存之。这部得自于自己所敬慕的中国前辈学者的手稿 ,在盖了“岛田氏图书记”之后 ,却不知 何时被岛田翰转售于某个旧书店了。因为从现存于日本国会图书馆的这部书稿可以知 道 ,国会图书馆于 1912 年 3 月 ,从书店购得此书。真也算应了俞樾所说“物有幸与不幸者 也” 。
也是在这次游历中国江南时 ,由驻苏州市领事白须直 ( 温卿) 介绍 ,岛田还访问了苏州顾 氏过云楼、湖州陆氏 宋楼 ,杭州丁氏兄弟八千卷楼等著名藏书家 , 他曾向白须借过 250 美元 ,估计 用来购买古书的。对于那些买不起或者藏家不愿出售的好书 ,岛田曾以秋 天再来中国时归还为约 ,借走藏书家的珍本古籍。而事实是 , 书往往就有去无还了。 1906 年下半年 ,白须曾几次写 至打电报 , 向岛田催还借款以及所借中国人的藏书。岛田曾有一信回复说 ,已将所借丁氏之书 ,从日本邮寄归还丁氏 ,可是白须后来的信中说 , 丁氏一直并未收到还书。让人不得不怀疑 ,这些珍本古籍到底是否完好地邮寄出来了 ? 同样 ,岛田还曾借走苏州市顾麟士过云楼的藏书。张元济在给缪荃孙的信中曾述及 : “岛田翰来 ,至顾鹤逸家购去士礼居藏元刊 《古今杂剧》明本杂剧 , 《十段锦》残宋本 , 《圣宋 文选》闻出资者皆不少 ,令人为之悚惧耳。其实 ,岛田翰并未出资购买而是借走了这 , ”些书 ,一条出自顾家家居后人的陈述 ,揭示了他借书而又未归还的真相。笔者于 1997 年秋至苏州 ,辗转得见顾鹤逸之孙、已七十开外的昆曲艺术家顾笃 先生。据老人后来函告 《古今杂剧》 , 等书并非售出 ,而是被岛田翰骗走的。岛田翰 常来苏州访书 ,顾麟士对他精通版本之学颇为赞赏 ,以为他是学者而信任于他。当岛田翰商借 《古今杂剧》 等书时便慨然相借 ,不想他竟一去不返 ,此后顾鹤逸托其他日本 朋友多次催讨 ,被告之岛田翰在日本犯案入狱 , 后因羞愧而在狱中上吊自尽 , 此事便 不了了之。顾鹤逸所托多次催讨的日本朋友 ,应该也就是上面提到的白须领事。这些有借无还的珍贵典籍 ,不知是否又被岛田翰拿到哪里去牟利生钱了。这不免让人想起“借书一痴 , 还书一痴”的藏书家古训。
( 三) 金泽文库事件 1915 年 5 月 13 日 ,日本 《报知新闻》 上刊发了“国宝二万余元卖却 武州金泽文库怪 事”一文 ,岛田翰因涉嫌参与盗卖称名寺金泽文库书籍文物 ,再次被刑事起诉 ,陷入审讯调 查中。金泽文库是称名寺国宝库的一部分 ,建于13世纪中后期 ,是与足利学校齐名的日本 中世纪典籍收藏的宝库。文库收藏多宋元刊本和明初刊本、手写本 , 以及同时 本的“和刊本” “和写本”其中不少汉籍是中国已经亡佚了的 ,被日本称为 与 , “国宝” “重要文 或 化财” 。此外 ,称名寺还藏有北条氏家族及历代称名寺住持收藏的佛教文物等。 《报知新闻》 文章报道的大致内容如下 : 称名寺住持中村真禅师涉嫌出售国宝案暴露 , 舆论一片惊愕。神奈川县警察当局已 成立调查组 ,查明称名寺丢失 《宋版文选集注》 《宋版大藏经》 及 等一百数十件文物典籍 ,总 价值在二万日元以上。中村真 1908 年任职称名寺主持 ,授命整顿当时寺内十分紊乱的内务和收藏状况 , 在 与旧住持交接期间 ,岛田贯 ( 即岛田翰 ,报道中用此名 ,贯与翰日语发音同) 曾带着中国人来寺中参观 ,一一浏览寺内的文物典籍。此后 ,岛田频频涉足称名寺 ,在前后七年的时间内 , 与中村达成默契 , 屡次将国宝 《文 选集注》 等文物典籍带出寺外出售 ,对住持及相关 者报以巨额回报。中村住持的罪行 上月中旬业已认定 ,同时 ,与中村往来共犯的岛田贯亦被收押 ,警视厅的数名刑警 其 审问调查国宝出卖的下落 ,其中 《文选集注》 的已知去向。 …… 据考 ,岛田翰在 1909 年年底之前将 《文选集注》 拿出寺外 ,随即转手卖给一个中国人 , 中国人又拿了在日本市场出售 ,一卷要价上 2000 日元 ,称名寺无力购买。被岩崎氏购得 5 卷。明治以来 ,欧风渐盛 ,社会上“废佛毁释”势力强劲 , 致使寺院衰败 , 法纪无度 , 与此前 后 ,其他寺庙也出现过宝物外流 ,监守自盗等现象。 1915 年 7 月 28 日零点五十五分 ,岛田翰在得知将被拘押至刑务所之前 , 于横滨市自己 家中开枪自毙。
余论
时势造英雄 ,故而江山代有人才出 ; 时势也造悲剧 ,致使一些人空怀才志 ,一生在逼仄 的狭道上跌宕坎坷。回顾历史特别是学术史 , 我们经常能够看到这样的悲剧性知识分子 形象。把岛田翰说成一个悲剧性人物 , 应该不算是替他的“以书牟利” “盗书行径”作回护。因为时至今日 ,与其停留在对他知书盗书的道德审判上 —— — 他的决然自毙 ,某种意义上已 是严厉的自我审判 , —— — 毋宁通过他短促的一生 ,来增进对于促使他走上不归路的日本社 会以及他个人因素的认识。岛田翰是日本传统汉学延续入近 最后一粒种子 ,籍着家学的优势 ,他肆意发展着 自己的汉学爱好 ,钻在中国古代典籍的故纸堆里 , 渐行渐远而不知返顾。那个时期的日 本 , 一切以西方文化为标的。进入帝国大学进而留洋深造 , 是当时世 家子弟、少年才俊最佳的出路 ,毕业后便能在社会上某得重要的位置 ,经济保障不用说 ,体 面和尊严也就有了。偏偏这个与时代渐行渐远的少年书生 , 在父母的溺爱下 , 偏科弃学 , 新式学堂必修的英语和数学 ,就不仅成了他进入帝国大学的障碍 ,也使他坐失走上如他兄 长和姐夫 人生道路的机会。书香子弟 ,除了为学 ,别无其他干才 , 他自述的“质性迂癖 , 无用于世。这一点若”与他的同学田中庆太郎相比 , 显出他的“无用” 。田中庆太郎与他一样 , 有古书、汉学 情结 ; 与他一样 ,只有个东京外国语学校清语科的文凭。但田中继承了祖上乃京都皇家御 用古书店的家业 , 在东京开设“文求堂”汉籍书店 , 成为既有学问又相当成功的书界商 人。岛田翰死后 ,田中庆太郎还为他编辑遗著 《访余录》 ,1921 年出版。与田中相比 , 岛田缺少了商人精明务实的实际才干。还有同样出身名门 ,与他同在东京外国语学校学习的永井荷风、二叶亭四迷 , 日后在 文学创作和文学评论界成果丰硕 ,显然 ,岛田也缺乏像他们 成为小说家的文学天赋。于是 ,空怀才学而不为世用 ,只能以替父辈大学者作书俑或秘书 , 来获得自己立足于 世的经济保障。而这 ,远不是他的人生志向、学术抱负。他对自己的学术是抱有自信和 厚望的 ,认为是将有大作为的“明治校勘学” : 仆尝私以为考据自阎、钱诸老 ,理学从程、朱诸先生以下 ,分毫拆丝 ,无复余蕴矣。其可藉以辟秘发幽者 ,唯独校勘一道。盖皇国建学 , 参取唐制 , 有使 , 留学有生 , 求法沙门来往不绝 ,而古文旧书亦取次舶载。上下千有余年 , 其出于兵火风霜之余 , 存于野店僧寮之间者 ,亦复不少。于是而校勘异同 , 定是非 ,以立明治校勘学 ,以开 末学之非 ,仆之志业如此耳。在其他几篇文章中 ,他也多次说到过类似的意思 : 纵观中国学术发展史 ,考据、义理都 已走到末路 ,唯校勘一途 ,颇有展拓前景 ,特别是日本保存珍稀秘籍不少 ,有的在中国本邦 业已失传 , 因此 , 建立“明治校勘学” “大 勘学”日本人是得天独厚而责无旁贷的。或 , 这是他为自己的学术研究 的意义和位置。可惜天不假年 , 所谓“有才无命 , 有学无 行”一个天才式的汉学俊彦 ,一个处在急剧变动时代的没落读书人 ,就这样在学术史的星 , 河中然隐退 ,倏尔长逝。有关岛田翰与中国学术界之关联等 ,限于篇幅 ,容另文再论。( 作者通讯地址 : 钱婉约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100083)